水里一颗月亮
2018-10-04 16:26:16 作者：黄谷成 来源：中国知青网 浏览次数：0 网友评论 0 条
水里一颗月亮
黄谷成
1977年10月21日，我在知青点八十坵屋场打开自已的收音机，突然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庄重、浑厚的声音：“国务院批转教育部文件，决定恢复高校全国统一考试，招生对象为工人、农民、干部和知识青年”。其实早在上半年，我就隐隐约约听说过了，而今，在广播里得到证实，那种激动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。还记得打从考入浏阳二中读初中，而后以拔尖的成绩被浏阳一中录取为高中生，便开始做上大学的梦。大学生，被誉之为天之骄子，农村学生 ，则认为是“鲤鱼跳龙门”。浏阳一中是湖南省重点高中，教学质量高，每年的高考录取率非常高，只要能进入这所高中，上大学就是稳操胜券的事了。谁知一场文化革命的风暴，折断了理想的翅膀，来到大围山下这样一个偏远的山村，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风刀霜剑严相逼，一待就是十年。人生有几个十年呢？这个十年，是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。广播的信息，使我已经成为灰烬的希望之火重新燃烧，虽然已经将至而立之年，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，对上大学的渴望依然强烈！我忽然想起了知青涂燕玲、涂燕山姐弟俩，他们隨父母下放农村也十年了，现在得到这个好消息肯定也会高兴，一定会去报考。我来到他们家里时，他们姐弟已经知道了，正在积极复习功课准备迎考呢！于是，我参加了他们的复习功课的队列。燕玲还慷慨地送了我一份高考复习资料，称是姐姐从石家庄寄来的。其时，白天我在桑药场还有一份工作，复习功课只能在晚上进行。每天晚上，我都要到涂燕山家里去，复习到很晚才能回家。
在涂燕山家和这对姐弟共一室复习功课，我觉得特别的温暖，虽然他们的父亲涂焕陶是被管制的四类分子，历次运动，开批斗大会，被说成十恶不赦，穷凶恶极，我的直觉正好相反，他们夫妇的目光释放慈祥与善良，鼓励儿女努力复习，不要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，二老对于我，也和自己的儿女一样，处处提供方便，开始我还有一些拘束，后来变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了。
每天傍晚，我拖着在桑药场劳累一天后疲惫的身躯，走到涂燕山家门口，正要举手敲门，大门“吱嘎”一声打开了，一张女人微笑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，慈祥、和蔼，声音是那么的曼妙动听：“来啦？”一个请进的手势。这是燕玲、燕山的母亲文松君。这里是涂焕陶后来购买的房子，属于他家的私产了。本来是破旧不堪的屋子，却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，吃饭的桌子上堆放着语文、数理化等复习资料。在15瓦电灯光下，燕玲、燕山姐弟伏案用功，我走到桌子旁边，燕山冲我笑了笑，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将自己所占的地方挪出一块，让我使用。燕玲微笑着瞥了我一眼，随后两眼看着资料沉思，显然，她为解一道数学题注意力高度集中。
我很快便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复习资料上去了，时间悄悄地逝去，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，忽然嗅到了一缕茶油煎荷包蛋的香味，条件反射地连吞了几下口水。涂家灶房里亮着灯光，有铁锅碰响的动静。一会儿，两位长者端着三只碗出来了，每只碗里盛两只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。燕山率先站起来，伸手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只碗放在我面前。文妈妈谦虚地微笑道：“饿了吧，我的手艺不太好，你将就着吃一口垫垫吧！”
我赶紧站起来，推辞了几下，燕山摁我坐下，说道：“吃呗，吃呗，客气什么呀！”
他们的父亲将一碗荷包蛋放在女儿面前，随手拿起刚做的功课仔细看了起来，他是那么的专注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。此时此刻，我很难相信，站立在眼前的是一位曾经驰骋沙场的军人？不！他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学老师。这样的老师，我接触过多位，此时此刻，我不由得感慨万千，两眼发潮，饱含的泪水在眼眶中滚动……
由涂焕陶我又联想到父亲，“左派”们总是拿他说事，口口声声“伪保长，国民党残渣余孽”，其实，他们根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，……我的心里有时会感到困惑，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？为什么会这样？……文松君关切的目光，使我想起了母亲，何其相似！同在一片蓝天下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，怎么就这样大呢？
我从涂燕山家里出来，月上柳梢头，四周静悄悄的，轻轻地打开大门，卧室传来妻儿熟悉的呼吸声，身体散发出特有的气味。我的脚步声虽然极轻，会湘还是醒了，连忙爬起来要为我打水洗澡或者洗脚。我制止了，吩咐她还是带儿子睡吧，会湘坚持要做，我凝视爱妻打着呵欠为我服务的模样，心里觉得不忍，想到一旦我被大学录取，离开了家，带孩子，操持家务，所有的一切都落在她身上了。如果读本科，4年，专科3年，也就是说，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，我不能陪在她的身边，里里外外，都需要她一把手操持，心里便有几分疼痛的感觉，一度还冒出过放弃参加高考的念头。
会湘既要忙家务，还要照料两个儿子，我过意不去，放下书本去帮忙，她却坚决不让，说我现在的任务是复习，准备考试，其他的事一概不要管，都由她来。我见她一天到晚，忙过不停，心里过意不去。
会湘说知道我的心情，作为妻子，她将竭尽全力促成我圆上大学这个梦。多么通情达理的女人啊，我暗下决心，即使考取了名牌大学，而后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，也绝对不会忘记糟糠之妻。
1977年12月11日，我和涂燕玲、燕山姐弟以及大围山地区的50多名考生进入设立在东门集镇的浏阳第十四中学考场。考试时间为2天，考试科目是语文、政治、数学、理化。试题的内容有相当一部分是初中教材，我这个68届高中生实际学完了的还是初中，高中阶段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。因而，试卷的内容基本上难不到我。语文试卷的重头戏是一篇作文，这是我发挥优势的项目了。
作文题目为《心中有话向党说》——
我略一沉吟，便手握钢笔，在试卷上充满激情地挥洒起来：
多么令人振奋啊，我被批准参加高考了！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，心里有多少话要向党说！
连日来，一种轻快、爽朗、自豪的感觉一直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底，使我感到是那么的高兴，浑身充满一股使不尽的力量。不是吗？十多年来，高考的大门紧闭着，青年们在门外逛游，本来应该长知识的心田上，因为没有人耕耘，没有人播种，致使野草丛生，而居然有人说，“宁要社会主义的草，不要资本主义的苗。”“四人帮”啊“四人帮”，你真是把我们的眼睛蒙起来往悬崖上带！今天，“四人帮”被打倒了，祖国的春天回来了，恢复高考的消息搅动了祖国的大地，搅动了无数渴望知识滋润的心灵，给无数在文化的荒漠中彷徨的青年带来希望的火光。我们这些求知欲正旺的青年，又兴高采烈地走进久违的考场，向党展示自已的才华，接受祖国的挑选，这怎能不使我激动、兴奋和自豪呢！啊，党啊党，是您，一举粉碎了“四人帮”，才使我们有了这幸福的时光，这怎能不使我深深地感激您啊！
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，我一出生就沐浴着党的阳光雨露，我经常为此骄傲、自豪。从我开始懂事，是党把我送进了学校。从小学到高中，我勤奋学习，刻苦用功，虽有“四人帮”的干扰，但是因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占主导地位，我的知识还是学得了不少。党啊，我感谢您，这是您的英明领导。1968年10月，我带着满腔的热情，带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理想，离开了我亲爱的学校，来到了广阔的天地里煅炼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十年的风雨啊，使我学到了许许多多在学校里的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和实践经验，经受了贫下中农好思想好品德的薰陶…… 十年了啊，十年了！有多少次，我与长沙下放农村的知青来到长沙，路过湖南大学的校门，瞻仰着毛主席亲笔题写的校匾，我伫立良久，眼睛也湿润了。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，难道真的不想上大学，难道看到党需要我们的时候真的无动于衷？不，为了实现祖国的四个现代化，我是多么渴望升入大学，继续深造！可是，高考的大门始终不向我敞开。每当北斗升起，我总是仰望着它，诉说着心底的不平，期望着东方的拂晓！我相信，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，高考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啊，今天，党中央将祸国殃民的“四人帮”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，我们解放了！当我颤抖的双手接过小小的“准考证”时，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。我望着这份珍贵的“准考证”，心啊，如卷起的春潮。这哪是一份普通的“准考证”啊，这是党中央给我的权力，我一定勇敢地站立起来，接受祖国的挑选，接受党的考验！ 此时此刻，我感情的潮水，又一次强烈地拍打着我的心田，心潮逐浪高。党啊，升大学是我的志愿，但是能否录取，还是一个未知数。请您相信，“一颗红心，两种准备”我早就作好了。一切服从党需要，一生交给党安排！在我未来的峥嵘岁月里，我一定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，革命到底不动摇！
高考结束了，自我感觉良好，我心里想，如果完全凭成绩录取的话，我应该没有问题，但一想到自己“伪保长狗崽子”的身份，心里十分忐忑，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！
监考的老师叫刘大成，我答卷时，他一边监考，一边阅读我的作文。语文考试完毕，他对东门公社文教办主任李荣奖说：“黄谷成的作文写得真好！”李荣奖说：“黄谷成是一个人才！”
一个月后，预录取名单出来了，大围山区预录取12名，其中我和涂燕玲都榜上有名。东门公社党委吴耀超对别人说，“黄谷成与涂燕玲的考试成绩都很好，但经公社党委讨论，两人被打下来了。”其原因是，涂燕玲的父亲涂焕陶是历史反革命分子，曾因腐蚀干部被斗争，属于改造不好的阶级敌人，他的女儿“理所当然”不能录取。黄谷成除家庭出身有问题外，本人资本主义思想严重：妻子做缝纫收入不交生产队；扩大自留地，开荒种药材；家中养猪婆，养羊养狗，养鸡养鸭，一心发家致富。是资产阶级法权的典型！
得知这个消息，我没有特别的失望，因为，对这样的结果在思想上早就有准备，既然在冥冥中上苍是这样安排的，我还是继续在桑药场做我的技术员，挣工分养活婆娘孩子吧！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：“命里只有八合米，走遍天下不满升。”
不过，每当夜静更深的时候，想起自己为参加高考所付出的努力，考得好却仍然名落孙山，还是会感到沮丧，特别的委屈，既然这样，当初就不该让我们这个群体的人去报考，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，于是离痛苦也就远了。同时我还百思不得其解，我凭自己的诚实劳动抓些收入，就是资本主义？难道干社会主义就只能守住贫穷吗？！由于心绪不宁，晚上，信步走出大门，会湘问我去哪儿，我说不去哪儿，只是随便走走，她不说话了，站在台阶上，看着我沿禾场的路往坡下走去。我漫无目的的行走，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涂焕陶家门口，正要举手敲门，犹豫片刻又缩了回来。透过门缝的灯光，他们一家四口都在屋子里待着，说说笑笑，一切如常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狭隘、渺小，我不如他们，应该向他们学习才是……
第二天上午，文松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八十坵，我既觉得意外，转念一想，又在情理之中。她望着我憔悴的面容，一席话使我豁然开朗。她希望我不要为一时的失利而悲观，看现在的形势，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，前途一片光明。燕玲姐弟高考没有被录取，但是，她坚信自己的儿女，其实也包括我这个多次被“左派”们责骂的“伪保长狗崽子”在内，所付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，想起那年燕山申请去韶山参观的资格都被剥夺了，而今，像你和燕玲姐弟这样身份的人能够与贫下中农子弟同场考试，这就是一个好兆头，这在“四人帮”被捉拿之前，是不敢想象的事情，这说明时代在进步，社会在发展，天空的阴霾终究有一天会散尽，不要泄气，不要悲伤，今年的录取与否其实并不重要……你没有理由难过，继续努力，今年没有录取，明年还可以继续考呀，机会从来都只给有准备的人！你们年轻人还有大把的时间……
文妈妈的这番话，可谓振聋发聩，使我久久地回味，思索。她这次来，居然端着一碗墨绿色的艾粑粑，走了这么远，还有一丝热气，进屋后，整个堂屋里散发出艾叶特有的清香。条件反射，我连吞了几下口水。说句实在话，文妈妈制作艾粑粑的技术很一般，甚至可以说还不如我和会湘，但是对我来说，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。在我人生跌入低谷的日子，她端着一碗艾粑粑出现了，她的鼓励，现身说法，等闲困苦，给予我走出最灰暗的勇气和毅力。此后，在人生的道路上，每每遇到困难，遭遇挫折，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这位女性的身影，像浮雕一样！我一辈子吃过无数的艾粑粑，但是，值得回味的，还是她端来的那一碗。自然规律，这位女性已进入了老年，她的脚步还是那么有力，目光中释放的是自信！她的言语不多，简简单单的几句话，有如醍醐灌顶，我的心头顿时亮堂了许多，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……忽然记起了一位名人的诗句——
莫谓途艰时日远，鸡鸣村角现晨曦！
已有
